5月21日一大早，78歲的李木花和楊梅蘭帶著一條小黃狗，來到村外一處荒地上的一間活動板房，接替兩位守夜老漢的工作。

李木花、楊梅蘭以及兩位守夜老漢，都是九江市都昌縣獅山鄉珠嶺村李賀村小組（以下簡稱“李賀村”）的村民，他們受全村人委托，在這里已經駐守了八個月，日夜防范外來的施工隊在村里的耕地上強行修路。

全村1000多位村民至今想不明白：村里現有一條通往村外的水泥路被村里的采礦企業運石車輛壓得稀巴爛，到現在也不維修，為何縣里又要征地另修一條新路呢？而且，兩份蓋有“都昌縣發改委”公章的紅頭文件錯漏百出，不僅難以讓人相信它們的真實性，更是讓人質疑文件背后是否有什么貓膩。

【資料圖】

龔冰 晨報記者 張宇 文/圖

▲圖為村民向記者出示的兩份紅頭文件復印件。

▲圖為李賀村為保護本村耕地而特別設置的活動板房。

▲記者攜帶紅頭文件復印件來到土塘鎮人民政府了解情況。

公文疑云

發改委文件在官網上查詢不到

2022年5月起，珠嶺村便瘋傳著一則消息：都昌縣政府計劃在獅山鄉境內修建一條由都中公路至李賀村的農村道路。村民們說：“我們村里已經有一條通往都中公路的老水泥路，不需要另修一條新路，這樣不僅浪費國家的錢，還會讓農民失去寶貴的耕地。”

為了說服村民，珠嶺村的村干部在后續征地過程中拿出一份首頁上方寫有“都昌縣發展和改革委員會文件”的紅頭文件——《關于都昌縣都中路至李鶴村農村道路工程項目可行性研究報告批復》（編號為“都發改可研字【2022】36號”，其中“李鶴村”實為“李賀村”，下同），以證明這條新路通過了都昌縣發改委的立項審批，是合法的。

從李賀村村民提供的截圖照片來看，這份紅頭文件是珠嶺村村委會主任李表功群發至“清水塘李賀村”微信群里，后由村民復印出來的。文件顯示，該項目屬于改造工程，路線全長1.683公里，核定投資金額612.19萬元，其中工程費用417.72萬元，土地征用及拆遷補償費154.79萬元。

5月19日，李賀村村民向記者提供了兩份紅頭文件的復印件，除了上述這份文件，還有一份是《關于都昌縣都中路至李鶴村農村道路工程項目初步設計的批復》（編號為“都發改初設字【2022】15號”）。

“我們開始覺得這是真的，因為上面不僅蓋有‘都昌縣發改委’的公章，而且一切都是正規的公文格式。”村民們告訴記者，后來有村民去縣政府網站查詢，卻發現根本找不到這兩份文件，“我們懷疑這兩份紅頭文件很可能是偽造的。”

在都昌縣人民政府官方網站上，記者先對都昌縣發改委出具的編號為“都發改可研字【2022】36號”的紅頭文件——《關于都昌縣都中路至李鶴村農村道路工程項目可行性研究報告批復》進行了查詢，沒有查詢到。

當記者去掉“36號”，對“都發改可研字【2022】”單獨進行搜索時，得到了7個結果：“都發改可研字【2022】57號”“都發改可研字【2022】42號”“都發改可研字【2022】56號”“都發改可研字【2022】19號”“都發改可研字【2022】32號”“都發改可研字【2022】18號”“都發改可研字【2022】105號”。

記者注意到，這份由都昌縣發改委出示的編號為“都發改可研字【2022】36號”的紅頭文件在結尾部分明確注明了一個可查詢、驗證此文件真偽的平臺及代碼，即江西省投資項目在線監管平臺，代碼為2205-360428-04-01-180554。記者登錄“江西省投資項目在線審批監管平臺”查詢，結果顯示為“為你找到相關結果0條”。而都昌縣人民政府官網上的上述7個由都昌縣發改委公示的紅頭文件，記者均在江西省投資項目在線審批監管平臺上找到了。

另一份編號為“都發改初設字【2022】15號”的紅頭文件——《關于都昌縣都中路至李鶴村農村道路工程項目初步設計的批復》，記者在都昌縣人民政府官方網站上也沒有查到。

記者就此向都昌縣發改委辦公室核實。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該縣發改委審批的立項項目原則上都應上傳到都昌縣人民政府官方網站進行公示，且均可在縣政府官方網站上查到。對于在政府網站上為何查詢不到上述兩份紅頭文件，她認為，該項目有可能是出于保密的原因，不便對外公布。

匪夷所思

兩份紅頭文件現多處重大紕漏

“這兩份紅頭文件有很多地方存在問題。”李賀村村民對珠嶺村村主任李表功出示的兩份紅頭文件進行仔細推敲后，發現存在一系列問題。

村民李輝告訴記者，這兩份文件中的《關于都昌縣都中路至李鶴村農村道路工程項目初步設計的批復》（編號為“都發改初設字【2022】15號”）有重大紕漏，其中最為明顯的兩處是：一是其申請項目標題“關于都昌縣都中路至李鶴村農村道路工程項目”中的“李鶴村”實為“李賀村”；二是其行文抬頭單位“土塘鎮人民政府”格式不正確，全稱應為“都昌縣土塘鎮人民政府”。

“這個項目的申報單位‘土塘鎮人民政府’很明顯是造假。”村民李輝提醒記者，“你注意看一下地圖，這條路基本上建在我們李賀村的地塊上，而我們村歸獅山鄉管轄，所以，向縣發改委申報立項的單位主體應該是獅山鄉人民政府，而不應是土塘鎮人民政府。”

李輝告訴記者，在這份紅頭文件中，還有一個非常明顯的低級錯誤——“本項目屬于改造工程，本項目屬于改造工程”，“一句話竟然出現了兩次！如果這是政府的紅頭文件，怎么會出現這樣的問題？就連我們這些普通的村民都能看出來有問題”。

據一位村民介紹，除了上述破綻，這兩份文件中均沒有明確注明資金來源的出處。記者發現，這兩份文件中僅有編號為“都發改可研字【2022】36號”的文件含糊提到“來源于交通補貼資金和企業自籌”，至于自籌于哪家企業，文件中沒有明確列舉。

態度敷衍

“不小心寫錯了，不是好大的事情”

記者在珠嶺村實地采訪時了解到，“假文件”一事已經在村里傳得沸沸揚揚。很多村民在被問及此事時，都明確表示疑惑和不滿。此前，就這兩份紅頭文件的真偽，李賀村村民曾數次到都昌縣行政服務中心要求查詢原件，但他們從相關工作人員那里得到的答復均是“村民沒有查詢權限”。無奈之余，李賀村只好通過媒體維權，舉報上述文件涉假。

為了核實紅頭文件的真實性，記者帶著這兩份紅頭文件的復印件分別前往都昌縣發改委、獅山鄉人民政府、土塘鎮人民政府。

都昌縣發改委人秘股一負責人告訴記者，這兩份文件確系都昌縣發改委下發的，應該不是偽造的。但他不是此事的經辦人，具體情況他不是很清楚，要搞清楚這事，得找一位姓方的經辦人。

當記者指出這兩份文件存在著諸多明顯差錯時，上述負責人也對這兩份文件的真偽感到疑惑。為此，他當著記者的面聯系了方姓經辦人。由于他們講的是當地方言，記者很難聽懂他們講了什么。

待二人結束通話，記者提出要連線方姓經辦人。該負責人表示，方姓經辦人在北京出差，不方便接受記者的采訪，最好等他下周回來再打電話聯系。令記者疑惑的是，之前該縣發改委辦公室一工作人員曾向記者透露過，經辦人下鄉辦事去了。

記者問，文件是不是由鄉鎮報上來后，發改委只需蓋個章就行？該負責人說，還要經過多位領導批示，包括發改委的領導、交通局的領導，不可能直接批。

針對兩份文件中出現的眾多錯誤，該負責人向記者解釋，這些差錯最早出現在村干部的申報材料上，至于文件中重復的那句話，是具體業務部門和文字編輯人員工作出現失誤造成的，“這是我們工作人員不嚴謹造成的，這都是小事，不影響我們出文件。你們村民以為好嚴重的事情，可能就是村干部一不小心寫錯了，這個不是好大的事情”。

離奇怪誕

申報單位稱從未看過涉事文件

土塘鎮為什么要自掏腰包給獅山鄉的一個自然村修路？對此，李賀村的村民們表示不能理解。

在都昌縣發改委辦公室，被問及這一問題時，該辦公室一相關負責人說：“有人給你們出錢修路還不好？反正修的是你們的路，不管誰出錢，你們有路走就行。”

在獅山鄉人民政府，該鄉黨建辦公室一位周姓負責人拿著文件看了很久后告訴記者：“這個文件是有的，但是是誰打的報告，為什么是土塘鎮來修獅山鄉的路，我不清楚，具體要問分管領導。但是，非常不湊巧，領導去開會了。”

土塘鎮黨政辦公室一江姓負責人仔細查詢后則告訴記者，這兩份紅頭文件他從未看到過，也不清楚此事，具體要問分管領導。隨后，進來一位自稱分管辦公室的女領導，她看了半天文件后，也說自己不清楚，要找主要領導，但是非常不湊巧，領導去開會了。記者讓他們聯系主要領導，他們均說聯系不上。

專家分析

不排除利用紅頭文件牟私利可能

都昌縣發改委的說法與獅山鄉人民政府、土塘鎮人民政府的說法不一致，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們為何要放棄老路，另修一條新路呢？

對此，江西師范大學法學院羅教授表示：“從這兩份紅頭文件的復印件來看，各種漏洞太多，文件明顯有悖常理，存在嚴重造假嫌疑，不排除涉假嫌疑人利用紅頭文件達到其他不可告人目的的可能，有待司法機關介入調查。”

羅教授指出，都昌縣發改委的文件屬于國家機關公文，偽造縣發改委公文涉嫌犯罪。罪名一旦成立，按照我國《刑法》第280條第1款規定，“偽造、變造、買賣或者盜竊、搶奪、毀滅國家機關的公文、證件、印章的，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情節嚴重的，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村民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