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傳奇》再版的話 以前我一直這樣想著：等我的書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個報攤上去看看，我要我最 喜歡的藍綠的封面給報攤子上開一扇夜藍的小窗戶，人們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熱鬧。

2、 我要問報販，裝出不相干的樣子：“銷路還好嗎？——太貴了，這么貴，真還有人買 嗎？”呵，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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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最初在校刊上登兩篇文 章，也是發了瘋似地高興著，自己讀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見到。

4、就現在 已經沒那么容易興奮了。

5、所以更加要催：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

6、有一天我 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

7、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 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

8、 在上海已經過了時的蹦蹦戲，我一直想去看一次，只是找不到適當的人一同去；對 這種破爛，低級趣味的東西如此感到興趣，都不好意思向人開口。

9、直到最近才發現一位 太太，她家里誰都不肯冒暑陪她去看未寶霞，于是我們一塊兒去了。

10、拉胡琴的一開始調 弦子，聽著就有一種奇異的慘傷，風急天高的調子，夾著嘶嘶的嘎聲。

11、天地玄黃，宇宙 洪荒，塞上的風，尖叫著為空虛所追趕，無處可停留。

12、一個穿藍布大褂的人敲著竹簡打 拍子，辣手地：“侉！侉！侉！”索性站到臺前，離觀眾近一點，故意壓倒了歌者： “侉！克哇！克哇！”一下一下不容情地砸下來，我坐在第二排，震得頭昏眼花，腦子 里許多東西漸漸地都給砸了出來，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

13、在西北的寒窯里，人只能活得 很簡單，而這已經不容易了。

14、劇中人聲嘶力蝎與胡琴的酸風與梆子的鐵拍相斗。

15、扮作李 三娘的一個北方少女，黃著臉，不搽一點姻脂粉，單描了墨黑的兩道長眉，挑著擔子汲 水去，半路怨苦起來：“雖然不比王三姐……”兩眼定定地望著地，一句一句認真地大 聲喊出。

16、正在井臺上取水，“在馬上忽閃出了一小將英豪”，是她的兒子，母子湊巧相 會，彼此并不認識。

17、后來小將軍開始懷疑這“貧娘”就是他的母親，因而查問她的家世， “你父姓甚名誰？你母何人？你兄何人？”她一一回答，她把“我”讀作“哇”，連嫂 子的來歷也交代清楚，“哇嫂張氏……”黃土窟里住著，外面永遠是飛抄走石的黃昏， 寒縮的生存也只限于這一點；父親是什么人，母親是什么人，哥哥，嫂嫂……可記的很 少，所以記得牢牢的。

18、 正戲之前還有一出謀殺親夫的玩笑戲，蕩婦闊大的臉上塌著極大的兩片姻脂，連鼻 翅都搽紅了，只留下極窄的一條粉白的鼻子，這樣裝出來的希臘風的高而細的鼻梁與她 寬闊的臉很不相稱，水汪汪的眼睛仿佛生在臉的兩邊，近耳朵，像一頭獸。

19、她嘴里有金 牙齒，腦后油膩的兩紹青絲一直垂到腿彎，紀紅衫袖里露出一截子黃黑，滾圓的肥手臂。

20、 她丈夫的冤魂去告狀，轎子里的官員得到報告說：“有旋風攔道。

21、”官問：“是男旋女 旋？”擄快仔細觀察一下，答是“男旋”。

22、官便吩咐他去“追趕旋風，不得有誤”。

23、追 到一座新墳上，上墳的小寡婦便被拘捕。

24、她跪著解釋她丈夫有一天晚上怎樣得病死的， 百般譬喻，官仍舊不明白。

25、她唱道：“大人哪！誰家的灶門里不生火？ 哪一個煙囪里 不冒煙？”觀眾喝彩了。

26、 蠻荒世界里得勢的女人，其實并不是一般人幻想中的野玫瑰，燥烈的大黑眼睛，比 男人還剛強，手里一根馬鞭子，動不動抽人一下，那不過是城里人需要新刺激，編造出 來的。

27、將來的荒原下，斷瓦頹垣里，只有蹦蹦戲花旦這樣的女人，她能夠夷然地活下去， 去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里，到處是她的家。

28、 所以我覺得非常傷心了。

29、常常想到這些，也許是因為威爾斯①的許多預言。

30、從前以 為都還遠著呢，現在似乎并不很遠了。

31、然而現在還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我應當是 快樂的。

32、書再版的時候換了炎櫻畫的封面，像古綢緞上盤了深色云頭，又像黑壓壓涌起 了一個潮頭，輕輕落下許多嘈切嘁嚓的浪花。

33、細看卻是小的玉連環，有的三三兩兩勾搭 住了，解不開；有的單獨像月亮，自歸自圓了；有的兩個在一起，只談談地挨著一點， 卻已經事過境遷——用宋代表書中人相互間的關系，也沒有什么不可以。

34、 炎櫻只打了草稿。

35、為那強有力的美麗的圖案所震懾，我心甘情愿地像描紅一樣地一 筆一筆臨摹了一遍。

36、生命也是這樣的吧——它有它的圖案，我們惟有臨摹。

37、所以西洋有 這句話：“讓生命來到你這里。

38、”這樣的屈服，不像我的小說里的人物的那種不明不白， 狠瑣，難堪，失面子的屈服，然而到底還是凄涼的。

39、 ① 威爾斯(Herbert George Wells ，1866-1946)，英國作家。

40、著有《時間機器》、 《隱身人》等科學幻想和社會預言小說。

41、 　　　　　　　　　　　　　　 作者 三十三年九月十四日 　　　　　　 (收入《傳奇》再版本，1944年9月上海雜志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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