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對聯”
什么是“對聯”,舉例以明之,下舉兩例就是:
列為無產者;寧不革命乎!——鄧小平撰寫的對聯
此聯在寫法上屬于“冠頂聯”,即上下聯首字冠以“列寧”。
萬里長征,猶憶瀘關險;三軍遠戍,嚴防帝國侵?!?mdash;—朱德《題瀘定橋》
這兩副聯,從內容到形式都很好,是典型的優秀對聯。
那么,像這樣的對聯是如何寫成的,或者說,寫成什么樣子,才算是對聯,一兩句話可說不清楚,就得費點事,詳細談談啦。
怎么樣談法:開宗明義,首先得給“對聯”下個定義,也就是講講對聯是什么,它有什么特點;由此自然會引出第二個應該解釋的問題來:它屬于哪種學術范疇之內;接著會引出第三、第四個問題:它是怎樣發展和形成的,它有哪些應用類型。這幾個問題有其連帶性。我們在下面大致按以上幾個問題的順序,有連帶地進行說明。
對“對聯”特點的認識
對聯,是用漢字書寫的(后來發展到也可用其他少數民族文字書寫,但都是湊合著來,絕不如用漢字寫來那樣干脆利落。這一點,以后有可能時再討論),懸掛或張貼在壁間柱上的兩條長幅;要兩兩相對。它的特點,大致有:
一、上下兩個長條幅,字數必須相等,合成一副聯,稱為上聯、下聯。各聯的字數沒有一定之規,從一個漢字到幾百個漢字都可以。這就是說,上下聯至少得各有一個漢字或一個符號(如標點符號)。多了呢?毫無限制。當然,常用的對聯,上下聯一般各在四個漢字到二十幾個漢字。這是因為,上下聯字數太少,很不容易表達出完整的意思來;多了呢?能有那么多的話嗎?對聯對字數固然不作限制,可是,筆者至今還沒有見過上下聯各兩三千字的對聯呢。這是從上下兩聯對文字的要求——字數無限制但上下聯字數必須相等——來看。
二、對一副對聯的基本要求之一是:必須在上下聯中把一個完整的意思表達出來。只要能做到這一點,字數多少就可隨意了。拿中國漢族民族文化創造的若干詩歌體裁,如律詩、絕句來和對聯對比,這一點就會很明顯地表露出來:律詩和絕句,各用八句或四句表達一個完整的意思;若是把它們中對仗的兩句,特別是律詩中的頷聯和頸聯抽出來,把它們寫成對聯,有時候還勉強湊合,有時候就不行。因為它們不是為作對聯準備的,不見得能表現出作者希望表現的一種完整的意思,原來的完整的意思是要靠整首詩來整體表現的呀!例如,拿一首挽詩和一副挽聯對比,挽詩中的兩句對偶句就未必能單獨構成一副挽聯——當然,在某種情況下也許能行——這就是它們之間存在的需要細心體察的精微區別之處。這是從要表現的內容的角度來看。
如上所述,上下聯要共同表達出一個完整的意思來,因而,從句式結構看,一般來說,上下聯至少各有一個分句或詞組,多則不限。當然,從句型結構方面看,上下聯應該是對應的。
三、從修辭學角度看,構成對聯基礎的是對偶辭格。對偶辭格是漢語和漢字特有的一種辭格,它是把通常為兩個(多則可為幾個,如元代雜劇和散曲中常用的三或四個)字數相等、結構相同或基本相似的字、詞、詞組、句子并列,用來表現相關的意思的一種辭格。從內涵上說,它要求意義上的關聯,也就是不能各說各的(特殊的如無情對另議);從形式上說,它的基本要求是要對稱;此外,它還要求音節上的和諧相對。對聯,可以說是漢語修辭學對偶辭格發展到極端的產物。這就是說,一般來說,上下聯不能構成上述內涵、形式、音節三方面的比較嚴格的對偶的,就不能算是對聯,至少不能算是好對聯。
四、對聯的實用性很強。從某個角度看,對聯是從古代私塾教學童“對對子”直接發展而來的。創作對聯的基本功,還得從對對子練習起??墒牵陬^甚至書面練習對對子還不是對聯。《分類字錦》《巧對錄》等類書與聯話書籍所錄的,大抵都是對子而非嚴格意義的對聯。對聯是一項綜合性質的成品。一副對聯,得為一個主題而創作出來,最好能書寫下來,為張掛之用。它是為某種實用目的而創作的。而且,連張掛的形式也固定下來了:上聯在左,下聯在右。人們從對面看,則上聯在右首,下聯在左首。它們必須成對稱形式,懸掛在相對的位置。連載體形式也固定下來了:必須是兩個完全相等的長條形字幅狀。一般來說,別的形狀如某種“蕉葉形對”,極為少見。特別是橫幅不行。如我們有時見到的四合院中左右穿廊游廊之上,常嵌有相對的“東壁圖書”“西園翰墨”橫幅,雖為工對,卻只可算是兩廊的橫幅罷了。對聯有經常懸掛在楹柱上的,特稱“楹聯”。后來,楹聯發展成對聯的一種文雅的稱呼了。相對來說,對聯便成為楹聯的俗稱。可是,抄錄下來的對聯詞句只可稱為“聯語”。我們和大家一起討論的,差不多都是聯語,旁及一些對聯的載體等。雖然有時也涉及對對子,但應說明:對對子,作為古代學習作文的一種基本功,是為作詩(特別是近體詩中的律詩及由之演化出的試帖詩)、作駢文(包括八股文)等共同打基礎,從對對子到寫對聯,只不過是近水樓臺罷了。
對聯是漢族民族文化藝術的獨特產物
對聯,可以說是從漢族的民族傳統文化派生出來的獨特產物。惟有從中國的漢族文化中,才產生出完美的對聯產品。這可以從民族傳統——特別是深遠的民俗傳統方面,從語言文字方面,從文學和文章寫作方面來觀察。下面就從這三方面來說明。
一、先從漢族民族文化傳統來看:觀察自然與社會,可以看到,對偶是一種普遍存在的事物現象。再觀察漢族的民族性及其深厚文化積淀與傳統,更可以看到,漢族是非常喜愛對偶的。
漢族認為,除了領導者是高高在上獨立自主統率一切以外,其他都是以形成對立面即對偶形式為宜。漢族本民族古老的哲學思想,就是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推演到六十四卦。但是,漢族的民族心理中,可又并不認為這個推演出來的模式是完美的:“未濟終焉心縹緲,萬事翻從闕陷好!吟到夕陽山外山,古今誰免馀情繞。”(龔自珍作)不過,在這個推演出的模式本身包容之中,卻能看出是以對應形式為主的,這就說明漢族是看重和喜愛偶數的。同時,漢族更認為“數奇”是不吉利的。就連孤單在上的領導者也很危險,有成為“獨夫”的可能。
漢族傳統的建筑結構是四合院。各種大門,如殿門、轅門、院門等,全是兩扇。陪襯正房的是東西廂房和兩耳房。室內家具,也是一張桌子配兩把太師椅。朝臣上朝,衙役站班,都分成兩廂。這些都是民族心理在各方面的反映。可以說,漢族對對偶的喜愛,融匯于本民族的文化傳統之中,無所不在。
二、再從漢語與漢字的角度看:那可是從一開始就給對偶準備了最好的獨一無二的載體條件。
漢語由單音節語素組成。由這樣的語言載體構成的詞匯,其中配合成對偶的能力是無限的。世界上諸多廣泛使用的語言中,只有漢語具有這種天生的屬對能力。絕妙處還在于,為了適用于記錄漢語,漢字從其創制之始,就成為一種兼表形、音、義的單音節方塊形文字:一個字代表語言里的一個音節,每個字又都有屬于自己的一定的意義(有的字還不止一種意義),由一定的筆畫構成方塊形文字。這就像同類形狀的積木或方磚,能搭成一堵堵整齊劃一的墻那樣,為它們兩兩相對搭配造成了基本條件。再看漢語的詞、詞組、句子的結構,也是相當整齊劃一的。漢語詞匯中的詞,大部分是單音詞和雙音詞,就是多音詞,也是由一個個單音節構成的,同樣很便于兩兩搭配。由這些詞構成的詞組和句子,其結構搭配方式不多,不外有:聯合(并列)和偏正、動賓(包括使動和意動等變通用法)、動補,以及僅為記音的不可分割的連寫(聯綿詞、音譯詞語等),等等。因其有上述的單音節方塊字為組成基礎,所以同結構形式的兩兩搭配也很容易。
總的來說,漢語和漢字,從它的產生一開始,就自然而然地給對偶創造了條件。在世界諸多語言文字中,這種特殊性質是其他語言文字所不具有的。日本從古代到近代,大力推行漢化文化,什么都向中國學,他們的優秀漢學家甚至具備能寫律詩和駢體文的能力,可是中國明代以后在社會上廣泛流行的對聯,在他們那里沒有流行起來。筆者以為,這是因為對聯是漢語對偶修辭格發展到極端的產物,非漢語系統的人學習起來究竟太吃力了,不容易被普遍接受。而對聯是一種社會性實用性極強的文體,需要得到社會上公眾的認可與愛好。要想讓日本人像中國人那樣把對聯當成一種人際關系交際工具,對于他們來說,恐怕是太吃力了。當然,在中國對聯大流行的時代即明清兩代,日本已經逐漸開始向西方學習了,這恐怕也是另一個社會原因吧。相對來說,那時候的朝鮮半島地區還沒有向西方學習的打算,仍然一心一意地面向中國,因而他們接受對聯這項比較新鮮的人際交往工具,使用得相當普遍。
三、還可以從中國漢族漢字文化的文學和文章體裁與作法等方面來看:從古代留下的文學作品看,語言文字中的對偶現象早就自發地在使用了。例如: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小雅·采薇》)誨爾諄諄,聽我藐藐。 (《詩經·大雅·抑》)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楚辭·離騷》)
不僅在韻文中如此,就是在先秦的散文中也有大量的對
偶句:
滿招損,謙受益。 (《尚書·大禹謨》)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 (《論語·子張》)事在四方,要在中央?!?《韓非子·揚權》)
可以看出,除了若干虛字的重復以外,上引詩文的作者似乎都在有意識地應用某些對偶形式,追求對比或排比效果。不過,這種方法只是在文章或談話里隔三岔五參差錯落地使用
罷了。
如果說,在先秦詩文中,對偶辭格的句子和詞組出現得還比較少,而且似乎帶有自發的傾向;那么,發展到漢賦,使用對偶便是大量而自覺的了。例如:
臣之東鄰,有一女子:云發風艷,蛾眉皓齒。顏盛色茂,景曜光起。……途出鄭衛,道由桑中。朝發溱洧,暮宿上宮。……奇葩逸麗,淑質艷光?!?司馬相如《美人賦》)于是發鯨魚,鏗華鐘。登玉輅,乘時龍。鳳蓋颯灑,和鸞玲瓏。……千乘雷起,萬騎紛紜。……羽旄掃霓,旌旗拂天。……抗五聲,極六律,歌九功,舞八佾。…… (班固《東都賦》)
南北朝到隋唐的辭賦,是以對偶為主要詞句形式的駢四儷六的文體。可以說,這樣的辭賦是直接繼承漢賦,并使之在對偶方面進一步精密和熟練。一直到兩宋的四六文都是按照這種方式發展。我們總的稱這類文章為駢體文。我們當代人容易忽略而應該提請注意的是,駢體文從南北朝以后直到清代以至民國初年,應用非常廣泛。特別是在政府公文和科舉考試以及書信(尺牘)中,以對偶為主要文體特點的多種體裁的文章,使用得極為廣泛。從廣義上說,這些多種體裁都和駢體文關系密切,它們都可以算是駢體文大家族中的成員。
關于駢體文和對聯的關聯,可以從下面幾點來說一說。
一點是,承上而言,駢體文大家族對對聯的影響極為巨大。廣義地說,可以把對聯看成駢體文大家族中的一個遠房支屬。對聯是駢體文領域中在實用范圍內的又一次擴展,是一次趨向精練化和精密化的極端的發展。
再一點是,也是承上而言,駢體文中對偶的應用雖然是十分自覺而嚴格的,十分講究的,但從漢賦起,也沿襲下來一些習慣性的不成文的格律準則。例如,對虛詞,特別是起聯系作用的和表達語氣的虛詞,在對偶方面沒有提出很高的要求;對人名相對和地名相對等要求也較低。比如:
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風;陸機之辭賦,先陳世德?!?庾信《哀江南賦序》)望長安于日下,目吳會于云間。……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王勃《滕王閣序》)
這兩種不太講究而可以將就的寫作方法,也影響了對聯。這些我們還要在以后講到。在這里只是說一說,用來證明對聯受到的這方面的明顯影響罷了。請看下面一副著名的為大肚彌勒佛所作的對聯:
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兩個“之”字不對,可以允許。但是,因為對聯是對偶文體中晚出的,因而屬于越晚出就對對偶格式要求越嚴格的,所以從全篇來說固然大部分是對偶的,但出現兩個相同的虛字相對,終究被認為對仗不工。至于人名、地名的問題,一般說來,只要平仄調勻就行了,但是也追求工對,如“東方虬”對“西門豹”還不算太工,因為前兩個字都是平聲;“柳三變”對“張九成”才屬工對呢。因為,從整體來看,人名對人名,且平仄調諧。拆開來看,“柳”和“張”都屬于“二十八宿”之內的星宿。“三變”“九成”都是音樂術語。所以,“露花倒影柳三變”對“桂子飄香張九成”,真是的對。不能不佩服作者李清照。李清照就是李清照!
根據前兩小節做出的小結
我們可以這樣認為:
對聯是中國漢族在本民族的歷史發展中,由自發到自覺地,根據漢語漢字的特點,采用了民族精神和物質文化的多種成果而創造出來的一種獨特的文字體裁。
對聯的一大特點是:人際關系性質極強。絕大部分對聯是在公開的交際場合使用的。如,喜聯、賀聯、壽聯,都具有特定的突出的交際和人際關系性質。就是機關行業聯、名勝古跡聯,甚至書房廳堂聯等,也具有廣泛的人際交流性質。以上是僅僅從對聯的內容看。
若是從寫成了的對聯看,另一大特點,就在于它是一種綜合性藝術品。它集漢民族創造的書法、裝裱(包括制紙、絹等)或小木作等多種工藝(如漆工、金屬工藝等)于一身,最后懸掛出來的成品又成為室內外裝飾藝術中的一種有機組成部分。
綜合以上兩點,從某種角度來看,對聯堪稱中國文化的一種綜合性代表產品。從明清以來直到民國年間,對聯在中國各階層中,在各個場合,都大量使用,盛行不衰。新中國成立后,多種對聯如機關行業聯、門聯、室內裝飾聯(特別是新中國成立前堂屋與客廳必掛的)等,隨著時移俗易,慢慢地不再時興。現在,在內地社會中,只是在佛寺、道觀等宗教建筑和風景名勝內外等特殊地點,或是某種場合,作為交際、交流等人際關系的需要而存留。此外,作為年節的點綴,春聯長盛不衰。壽聯、挽聯等等幾種對聯,使用頻率還比較高。但是,后舉的幾種對聯,從懸掛的時間看,都比較短暫,春聯張貼時間較長,也就一年;從綜合藝術的角度看,大體上都屬于粗放型,挽聯更是如此,兩條白紙,掛完就燒。中國對聯的綜合代表性成品,恐怕還得多從長久懸掛的多種品類中去找。當然,從當前最具實用性的角度看,后舉三種聯是最常用的,因而也屬于最重要的聯種。
對聯是文學作品嗎?
從語言學的角度看,對聯是“積極修辭”中“對偶”辭格發展到極端的產物,是漢語特別是漢字獨具的表現形式之一種。它是漢語文字學、音韻學、修辭學等語言學科的綜合實用性產品。所以,漢語語言學是無法不接納對聯進入自己的學術領域的。
從中國文學的角度看,固然對聯的遠親,或者說是它的遠祖,如我們前面講到的駢文、近體詩,都是堂而皇之地出入于文學殿堂的??墒?,對聯呢,我們檢閱《中國大百科全書》,會驚訝地發現,在語言學和中國文學兩部分中,都沒有“對聯”這個條目。大約是這兩家都以為對方會收容對聯,最后是把它當成蝙蝠啦!
我們會發現,建議語言學接納對聯,可能不難。它缺少拒絕的理由。讓文學界接待——姑且不說加入——對聯這個品種,恐怕有人就有異議。理由是:有相當多的對聯作品文學性質不強。很多人愿意把“對聯”匯入“文娛活動”的類型中去,和“詩鐘”“燈謎”等歸入一類去了。
當然,對聯界的人,如中國楹聯學會群公,就堅決主張對聯和詩鐘等都算是文學作品。中國楹聯學會還掛靠在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之下,這可是名正言順的了。筆者也贊成??墒?,我們更應該創作出大量的文學性質很強的對聯作品來,讓人們心服口服。最后實至名歸,讓《中國大百科全書》的新版中語言學和中國文學兩部分都不能不收對聯詞條——像律詩、駢文那樣。其實,就拿律詩和駢文這兩種文體來說,形式上寫得滿合規矩的,有的文學氣息可不一定濃厚。不過,人家可占了早就加入的便宜啦。那可是無數優秀文學作家給打下的江山啊!(作者|白化文)